一个人的形貌气质会在十八岁趋于完整,楚棘十八岁时开始写他的第一篇,主人公是来自古中国的女武神。中国文化里没有女武神,这篇具有舶来的内核,女主角是雅典娜与布伦希尔德的结合体,美丽、漠视、决绝,有神的骨血,但剥去神的表象。

    神的表象……十八岁的楚棘扬起脖子,喉结泛出淡青色,锋利又稚嫩。神的表象是蔑视,是惩罚,是永不言语。但神只是制造,世间万象蕴含神的逻辑,人们在万千造物中行走,背离神的逻辑会遭到神的纠偏。脆弱的读书人,多余的读书人,楚棘在凌乱的呼吸中掉下眼泪,有生之年他等不到。

    女武神面容肃静,生性寡言,长发束起,穿纯色衣服,有一把好用的刀。早上喝半杯牛奶,出门。晚上回来,牛奶上停泊一只飞虫,喝掉剩下半杯,没有多余动作。这不是一篇,是关乎拯救的符号。十年过去,楚棘已经二十八岁,十年前的放到现在只会更加不受欢迎,人的属性远大于故事。没有谁在乎一个少年人的期待,他也不值得被在乎。

    半年前楚棘接到叶述的电话,想要购买《女武神》的版权。叶述是国内一位喜剧片导演,风格蛮杂糅,模仿香港人蛮明显,片子票房蛮好。楚棘有短暂的茫然,听到叶述说:“十年前我就该来联系你,但那时我还没有……拍电影的能力。我和她……就是你的主人公,太像了。我没办法跟别人合作。”

    还好不是十年前,十年前讲一句去你妈的,这事儿就结束了。楚棘有一搭没一搭听着电话,也不怎么生气。他从十八岁幻想起始,从一些碎片式拙劣的性幻想到孤独而丰盈的情欲之海,女武神无数次被欲望吞没,但当潮汐退去,她不会有任何改变。你算什么东西,也配提她么。

    像是意识到楚棘的轻蔑,电话那端短暂地沉默,叶述说:“楚老师,您什么时候有时间,咱们可以出来聊聊。”

    楚棘从冰箱里拿出一瓶清酒,拆掉包装纸,倒出半杯。他窝进沙发,手指轻轻叩击扶手,清澈的酒液在杯中晃荡,折射一点夕阳。二十八岁他已经很少想起女武神,不如说是女武神抛弃了他,阳光透过玻璃窗,叶述的声音似乎也带上落日般的焦糖色泽。

    “当时我就希望,这篇能等一等我。”

    没有人能成为女武神,但人人都能解读女武神。

    最终约在昭明巷一家咖啡店。楚棘早已忘记他们具体谈了什么,版权费高达七位数,这对于一篇稚嫩的习作来说实在是很高的开价。签下合同时楚棘有些恍然,或许女武神预知到此情此景,才会渐渐从他的生活中隐去。

    半年后电影放出即将开拍的风声,业内和观众均不看好,叶述喜剧导演的身份深入人心,这次转型拍武侠片,令人感到荒诞。开拍前叶述约了楚棘去见演员,总要把故事内核讲讲清楚,剖析自己的令人尴尬,楚棘准备平缓地进入尴尬。地点仍然在昭明巷,咖啡店没变化,光线昏暗,一进门有风铃响动,面前是个花架。楚棘来到叶述订好的小包间,坐在沙发里等人,背后的红砖墙上码满成功学,三个月教你如何开一家淘宝店。很糟糕的起点,女武神即将被成功学环绕,一些矫情的宿命论让楚棘觉得这电影完了。不对,导演是叶述,那早就完了。

    叶述带着李梓涵进来的时候楚棘正在翻看淘宝店秘籍,受益匪浅,记下书号试图择日再看。他与李梓涵相遇,没有准备,准备也没用。叶述为了这次见面,看得出精心挑选衣物,中长款米色风衣搭深色高帮靴,目测垫了增高鞋垫,坐到楚棘旁边,肩上有淡淡松木香。但这不重要,他被李梓涵击溃,尽管后者什么也没干。半年前叶述见到楚棘,感受到半张死去的魂灵缓缓复苏,楚棘冷淡的神情,颈上淡青色的血管,还有无法忽视的天赋,共同构成一枚叩响艺术殿堂的勋章。叶述试图佩戴,产生极大需求。但楚棘拒绝了,当时他正与一个年轻的日本寿司学徒拖生拖死,无法搭救更多人。

    只能讲叶述运气很差,楚棘也从来不是gay,他不需要性向。

    李梓涵目测身高一米八往上,深灰色中长发,戴金边眼镜,穿黑色工装连体裤,面料硬挺。内搭白衬衫,开三颗扣子,一支钢笔插在胸前的口袋。她带了黑色的笔记本,坐在楚棘对面,自然而然翻开本子。点咖啡时她备注低因,神情始终冷淡,楚棘搓搓拇指,似乎窥见一段脆弱的神经。

    她不用理解,她就是。叶述向楚棘介绍时她看着咖啡上的拉花,眼神专注,细小泡沫上浮破裂。二十二岁,数学系研一,十年民族舞基础。叶述凑到楚棘耳边:“小时候在特殊学校读书的,有点自闭症,但又很乖。”

    楚棘皱眉,偏头躲过去,怕李梓涵听见。过了一会儿他给叶述发微信:现在还乖么?叶述回他:现在就是普通学生,但有点不一样,说不清楚。身高合适的,样子也硬朗。

    楚棘瞟一眼微信,继续同李梓涵说话。女孩话很少,大多时间在记笔记,偶尔发出短促音节,示意听懂或是疑惑。“女武神当然没有情欲,但她承载着无穷无尽的投射,暴力的化身不可能不被投射。神的箭矢,神的马鞭,神的火焰与刀刃,既是实施暴力的器具,也能在性爱里出现。美神是性爱中权力的承受方,而武神是权力的持有者。女武神具有至高无上的权力,但她不屑一顾。”

    李梓涵微微点头。神不需要人的权力。

    叶述旁听,下身微微勃起,这无疑是一种勾引。十年前他二十一岁,在戏文专业混日子,冷眼旁观班里所有傻逼同学,自诩天才。那时他距曹禺写出《雷雨》的年纪尚有两年,认为自己前途无量。二十三岁,达摩克里斯之剑,写不出《雷雨》的男学生和写不出《第一炉香》的女学生深夜痛哭,那一年叶述混在悲伤的人潮中,一无所获,心怀希望。他又翻出《女武神》来读,从幻觉中汲取力量,直到一点点枯死,百无聊赖敲出一部烂俗喜剧。楚棘对女武神的解读令他复苏,此前从未想过情欲角度重构一切。他凝视楚棘的侧脸,十年前和十年后,要靠同个人施舍一场雨。

    楚棘已经意识到剧本的不合理之处,因为本就不合理。武神出现在人类世界,拥有人类的名字和肉体,在改编后的剧本里被设定为一名捕快。神只管制造,所谓天罚只因为神要行使他的逻辑,如果神不被觉察,神又为什么是神。就像一场实验,神混迹于人群之中,什么也没有发生。他与李梓涵眼神碰撞,交换今天第一个漫长的对视。这是演员的任务,旁人没有解法。

    聊过后,李梓涵合上笔记本。

    “梓涵,楚老师的话要好好思考。时间也不早,你回校路上小心。”叶述说。